作者:İlhan Başgöz 译/选编:魏小石
阿西克 (aşik)是土耳其传统文化中的说书人。他们所传承的说书文化,大概相当于中国的河南坠子、四川竹琴、京韵大鼓等等。这篇回忆录节选——1946年初次寻找阿西克的故事——来自土耳其民俗学家伊尔汉·巴什葛兹(İlhan Başgöz),不仅仅详细描绘当时尚存的阿西克说书人,也融入了战后土耳其人们的情感记忆,以及当时民间社会的风俗。本文中的“我”即是巴什葛兹教授。
喜讯
1945年冬,首都安卡拉异常寒冷。我呼口气,围巾上的绒毛就会结出冰渣。从学校的办公室望去,来隔壁公立医院看感冒的人明显增多了。可喜的是,没过多久,来年之春却也迅速显露了她的柔和颜色。1946年2月,安卡拉的老旧建筑的石缝中,仿佛常青藤已经开始对着行人微笑,阿塔图尔克(土耳其国父的名字)大街上尽是刺槐花的香气。长辈们说,安卡拉从来没有这样又甜又绿的春天。抬头望去,鹳鸟们似乎都在提前返回,这也预示着我旅行的季节即将到来。
那时,我刚刚从安卡拉大学的突厥学研究所毕业,随后被任命为博拉塔夫(Pertev Boratav)教授的研究助理。这样一个职位,可以让我一边学习民俗学,一边打拼来一份不错的收入。有一天,博拉塔夫教授告诉我:他拿到了土耳其语言协会的一笔研究经费,用于去记录民间的说书段子,地点是土耳其东北部的卡尔斯(Kars)地区。更令我兴奋的是,他需要我和他一同前往。
我的兴奋劲儿,至今还记忆犹新。当时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学校不远的那条陡斜的街道——那里是我的家,住着我、妈妈、还有四个姐妹。我迫不及待地和家人分享了这个消息。妈妈的第一反应是:如何支付旅费?我充满自豪地告诉她:这是教授们要考虑的事情,我不管。
火车
目的地卡尔斯是一座土耳其东部城市,与当时的苏控阿塞拜疆接壤。那时,说书曲艺在卡尔斯地区仍然盛行。1943年,博拉塔夫在这里服兵役的时候,他就记录过一次说书段子的文本。但对我来说,卡尔斯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。要去卡尔斯,要先坐安卡拉通向艾祖目(Erzurum)的铁路。这是一条在1930年代由土耳其本土的工程师和建筑商建成的铁路,被称为“共和国的骄傲”。
漫长的旅行,需要两天一夜。之后,从艾祖目到卡尔斯,又是八个小时。艾祖目这个城市,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与1915年的那场土-俄战争联系在一起。这次战争让两个帝国(奥斯曼帝国和沙俄帝国)都轰然倒台。我听说,1917年的俄罗斯共产革命,使得一夜之间整个俄罗斯军队都溃败,融冰一般地撤出了土耳其。我们从而解放了这座城市。
我们在火车的二等包间里就席,我第一次旅行竟是如此地奢侈!从窗户看风景是不错的。窗外,祖国大地逐渐进入山区,每经过一个小站,总有小男孩兜售熟鸡蛋、面包、酸奶、还有一些当季蔬菜。这些农村孩子,会请求乘客送给他们报纸。于是,我甩给他们一份我从安卡拉带来的报纸。他们那急着了解外面世界的神情,着实让我难忘。火车再次开动后,我有些后悔就这样送出了报纸,要不然,我可以用它来糊窗户,或者卷烟。
更为难忘的是从艾祖目到卡尔斯的这段路程。我们已换乘了窄轨火车。这种火车,是俄国人殖民后留下的。发动机是一个小蒸汽机,烧柴火的那种。一路上,火车走走停停。每当燃料耗尽,我们就只能在萨尔卡米什的山林间驻足。可见火车工人从路旁已经堆好的柴木取料,然后重新发动机车。
萨尔卡米什山脉,是土耳其的一个历史传奇地点。1914年,正在声名顶点的民族主义者恩维尔-帕夏将军,在这里率领奥斯曼帝国第五陆军大败于俄罗斯。当时,四万名土耳其士兵在这里极寒的天气下被冻死。这一事件被铭记于一首民歌中:
将军们,少校们,
野战排挨着野战排,
无论风雨还是日光,
数以千计的死者在闪耀。
我们不会被俄国人打败,
但祈求,恩维尔·帕夏从此眼盲。
渐渐地,萨尔卡米什山脉的最后一座高山已经被甩在身后。我们看到了巨大的草原展开在眼前,星星点点的野花,就像是被技艺精湛的花匠点缀一般。这就是美丽的卡尔斯平原。前方,便是那个叫卡尔斯的城市。之前我只听说这里的牧牛和水牛很有名。这次,我即将收获的,将远远不只这些。
初识阿西克
翌日清晨,我们在卡尔斯市中心的唯一一家间餐食堂里吃了早餐,然后在街头闲逛。我们询问着哪里有说段子的咖啡厅。一个街头小贩用逗笑的方式提醒了我们:“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阿西克萨比特米达米将要在明晚祷告后讲段子,就在马车市场的咖啡厅里!”
这位阿西克萨比特米达米(Aşık Sabit Müdami),真实名字是萨比特米达米,阿西克是个职业称谓。据说他被咖啡店雇来说书,按月结帐。
我们按时来到这家咖啡馆。馆子里轰动了;很显然,我们被认为是局外人。此时,已是初春三月,农民的播种已经开始。尽管农忙,咖啡馆还是早早就挤满了来听书的人。
咖啡馆一个长方形的屋子,右边的尽头是煮咖啡和泡茶的灶火,左边则是听书散客就座的区域。我们正准备找个地方就席,服务生来到我们面前,说道:“这儿不符合您的身份,请您到火灶旁边的‘长者区’就席”。我向那里瞟了一眼,两张盖着挂毯的长椅,将“长者区”和散客区隔开。
我们的旁边两个老年人,年龄都在六十岁岁左右。我们一入席,问候语如轰炸一般地向我们袭来。邻桌们竞相起身,向我们行土耳其传统的问候礼,他们一一单手抚胸,以表示敬意。服务生则托着一张古铜色的茶盘为我们上茶。我们可没有主动点茶水,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,我们都来者不拒地开始用茶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免费为初到者敬茶,是书场的一个习俗,一种礼节。
再后来,我们也学会了用同样的方式,敬待其他的初到者,也为他们点茶。
米达米出场了,他看起来矮小,但却强壮。挂在脖子上的是他的萨斯琴,他就这样走入了咖啡馆。此时,咖啡馆已经足足挤了五六十人的样子。出人意料地是,他径直走向了我们,到博拉塔夫教授面前:“我的老师,欢迎您!”米达米再转向周边的书客们,告诉他们:“这是来自安卡拉大学的著名教授博拉塔夫,他和学生今天来到卡尔斯采录我的说书段子,他们的到来对我是一个巨大的荣誉;对这座城市,也是”。
米达米坐在了一张临近我们的桌子上,开始抿着他的茶杯。他头上的墙上,挂着两只萨斯琴,分别属于两位说书大师——森利克和苏马尼。任何人触碰这两只萨斯琴都是禁忌;任何人将自己的萨斯琴置于其上,也是禁忌。要知道,这两位阿西克,曾经在说书竞赛中斗掉了其他的阿西克,这使得他们在卡尔斯地区相当有名。
茶还在抿着,书客的聊天也还在继续。米达米从琴套中取出了萨斯琴,开始调弦。这时,咖啡馆开始重新布局,中心被空出来一块圆形的空间,可以让米达米自由走动,就算是个舞台了。此时,米达米起身,脸转向炉火旁边的长者和贵客们(我们也在此就席),鞠了一弓,说到:“尊敬的朋友,欢迎你们,是你们带来了欢乐和喜悦。”紧接着,是他的开场段子:
雁和鹅
鹰和雕,
麻点的公鸡和斑驳的母鸡,
男孩和女孩,
都在挑逗着,
在用眼睛传情。
现在,我,诗人米达米,
和他的萨斯琴,
要来给你们讲段子了….
这算是一段再“标准”不过的传统开场白了,很多阿西克都会使用,只是会在最后一句换上自己的名字——“阿西克某某人”。随后,米达米宣称:“老艺人们都会在正式说段子前唱几首歌儿,那我也就尊崇习俗了”。米达米走到我们面前,开唱。很显然,这是个即兴而成的歌唱部分。
之后的段子部分,更是让我们意犹未尽。就这样,我们整整三天晚上都在看米达米的段子表演。每次讲完,米达米都很疲惫。尽管如此,他每次还是很谦和地来和我们攀谈,天天晚上如此。我们会边喝茶边聊上至少半个小时。有时,他还为会单独为我们唱几首他最喜爱的民歌。
印象中,我很被这些歌曲所感染。我记得那是些阿塞拜疆的歌曲,指向着那片现在已被割让的故土。这些歌曲让我伤怀,一词一句地压在我的心头。一次世界大战后,土耳其和阿塞拜疆之间新的边界,让无数个家庭离散、亲人分别、部族流落。原本是同族的、同宗语言的、同一文化的人们,不得不被这条国界所隔离。
此时,只有这歌声能让他们稍稍释怀。
后续的缘分
之后的二十天里,我们在卡尔斯还走访了其他的阿西克们,也算对卡尔斯这座城市渐渐熟悉了。走访中,我们知道了说书传统的深厚,以及它在传承中的韧性。我们还将一些阿西克们请到我们的临时住所,以抄录他们的段子书。这些阿西克们,有的还是远道而来。
我们总共采访了十七位阿西克,做了一千四百二十页的唱词抄录。很可惜,在那时我们还没有声音记录的工具,只能做书面记录。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音乐的声响部分,而这恰是听众最为喜欢的部分。
至于我人生初识阿西克时遇到的说书人米达米,我们在日后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。1956年,我将米达米请到了安卡拉。这次,他在我的房子里整整呆了三个星期,这足够将他所有的曲目都录下。陪伴我们的,是一台古伦迪牌的开盘录音机,一个又重又笨的大家伙。
读物和作者
1940 年代初期,土库曼裔的土耳其学者伊尔汉-巴什葛兹(İlhan Başgöz, 1921—) 开始关注 Hikaye 这种说唱文化,出于现代性社会转型带来的“传统文化 消失的忧虑”,巴什葛兹开始采集收录阿西克音乐;他采访了数百位东土耳其的阿 西克歌者、录制了数百卷录音、抄写了大量的手稿。这本 2008年出版的《Hikaye: Turkish Folk Romance as Performance Art》便是巴什葛兹教授六十多年收集阿西克的成果。这本书不仅详细描绘了 1930-1970 年间活跃的土耳其说书人,也融入了战后土耳其人们的情感记忆,以及当时民间社会的风俗。
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,编译中的《歌唱的阿西克》(暂定译名)首先将是一本通俗易懂的中亚文化读物。丝绸之路沿线上的突厥民族,大多在着阿西克说唱文化,也都有着 Hikaye 这种曲艺载体。Hikaye 段子在中国新疆也被喜爱民间音乐的人们所传说、 好奇(维吾尔语中 hikaye 记为 hékaye)。因此,《歌唱的阿西克》将通过中亚文化的视角来解读这种与汉语文化圈比邻的说唱艺术。
对于研读民俗学以及民族音乐学的朋友们来说,这本书可以帮助解析阿西克说书段子的形态。此外,作为一位民俗学家,巴什葛兹教授所关注的是 Hikaye 段子的传承:程式、变迁、延续、观演互动等等。作者还运用了表演理论解释了Hikaye 曲艺的文化史,展示了一种动态的历史观。当读者由音乐出发去思考近现代土耳其的文学、社会、历史时,可以设身于本书呈现的表演情境中、歌唱的律动起伏上。